2007年7月23日

[海巡回憶]今眠睏船上---來自對岸的討海人(下)

曾經某次我們副所長發神經,要把一個營區用不到的雜物,全部搬到約兩百公尺外的另一個營區去存放。這些雜物大部份是壞掉的床啊桌子啊電冰箱啊、前人留下來厚厚的一綑一綑資料啊、或是一桶一桶還沒用完的油漆啊,總之東西多到跟一座小山一樣,當時是炎熱的五月下午,每位弟兄都搬到叫苦連天。眼看進度嚴重落後、搬到快天黑了還沒搬完,帶頭的排副靈機一動,跑到離我們最近的大陸漁工船,半哄半騙半威脅的以三杯飲料的代價找來三個大陸漁工幫我們搬東西,只見他們個個力大如牛,疾風迅雷間居然就把剩下的東西全部搞定了,我們也樂得輕鬆,工作結束後大方的給他們總共六杯飲料。



這事後來想一想實在啼笑皆非,因為身為海巡執法人員,理論上是要把上岸的大陸漁工給趕回船上的;結果我們居然還請他們上岸來幫我們搬東西,真是無視中華民國法律到了極點,反正當兵嘛,只要沒被長官抓到,一切都是相安無事。



時序入夏,去年七月底來了一個威力很強的颱風,上頭很早就下了漁船禁止出港的命令,要是其他安檢所肯定樂的沒事、開始躲在寢室內睡大頭覺了;但在新港安檢所可是戰戰兢兢、如臨大敵,因為根據規定,若上頭單位認為風勢過大、海浪過強讓港區內漁船有翻覆的危機,安檢所人員就得把住在漁船內的大陸漁工通通請上岸、安置在一個臨時暫置處所直到颱風結束為止。



雖然臨時暫置處所很早就確定是新港區漁會大樓的二樓,但是弟兄們都暗自祈禱颱風不要來,光想到要在狂風暴雨中在港區內跑來跑去,就夠讓人脫力了。結果入夜之後,風勢越來越強烈,颱風居然直接從台東地區登陸!上頭馬上下了大陸漁工安置命令,當時所長放假、副所長是剛來不到十天的菜官,他摸摸鼻子,認了,跟排副兩個人各率領一隊弟兄、分兩邊在港區內執行把大陸漁工抓上岸的任務。



當晚的情況讓我永生難忘,因為颱風天守望哨也撤掉了,整個安檢所內只剩我一個人在留守值班桌,其他二十多個人在晚上六點半左右,通通跟著副所長及排副出去找大陸漁工了,只聽到無線電對講機不斷傳出「XXX,告訴貴台,請求貴台調派人手來本台這邊支援!」「XXX,回報貴台,本台這邊風雨過大,行走困難,無法協助!」之類的對話。我一邊看著近似漆黑的港區、不停的有巨浪打進堤防內,一邊忙著接東巡局各級長官打來的電話,八成是因為他們的業務是要確定轄區內所有大陸漁工都安置結束後,才能下班回家吧。



這些電話從六點半到七點半之間,不停的打來關切安置事項到底完成了沒有,一直說轄區內只剩我們新港的大陸漁工還沒搞定。(廢話!我們人數最多啊!)某位長官更是打來後,不客氣的直說:「為什麼其他地方都好了,就你們新港還沒搞定?」



我其實接電話接到有點惱火了,一想到外頭弟兄在冒生命危險執行任務,這些狗官只要躲在辦公室內打電話靠夭,當下直接就頂了回去:「長官,外頭風雨都很大,颱風是從我們這邊登陸的,弟兄們都還沒吃飯,一個個在外頭吹風淋雨、摸黑跳船,就是想趕快把任務完成,可不可以請長官您耐心一點,只要安置一完成,我馬上就會打電話通知您的。」



這位長官似乎被我震懾到,可能覺得理虧,含糊應了幾聲就掛掉了,也不知道他的階級有多高,總之當時真是有說不出的爽。後來安置行動終於在八點左右告一段落,我也連忙撥電話通知各級長官,好結束他們整個晚上不停的疲勞轟炸。



好不容易在風大雨大的颱風夜中,把這些漁工都集中到漁會二樓後,我們的工作還沒結束呢,要輪流派兩個人過去那邊看管漁工,防止他們鬧事或烙跑。



我才剛下值班桌,馬上又被排到晚上十點到凌晨兩點的看守工作。之後到了漁會二樓一看,嗯……感覺像是兩個對比,只見漁工們彷彿開聯誼會一般、在室內快樂的聚在一桌一桌打牌、聊天、喝酒、下棋、打麻將;而安檢所弟兄才剛剛結束艱困的安置任務,每個人都只想癱在椅子上不想動。



副所長去睡覺了,眼見到了十一點多,大陸漁工們依然精力旺盛、繼續吵個不停,當下我便想找點事情來打發時間,突然發現排副也是閒的發慌,跑去找大陸漁工下象棋,但是我想以他的智商應該很快就會敗下來;果不其然,三分鐘後排副的「將」就被就被對手的「砲」給轟掉了。



排副似乎輸的不甘心,把我給拱上棋桌並說:「這個是大學畢業的喔,很厲害喔!」天啊,大學畢業不代表就很會下棋啊,而且這些漁工可是整天閒著沒事都在下棋的耶。不過我小心應戰,努力的撐了十五分鐘才敗下陣,至少輸也輸的有面子。



最後,約莫凌晨一點左右,這些漁工才結束喧鬧紛紛睡去,我也趁機趴到桌上睡到下一班的人來接班為止。直到隔天早上颱風終於走掉,雇主們紛紛來把大陸漁工領回船上,但是漁工們一夜製造的滿地垃圾誰來處理呢?副所長說我們安檢所來處理就好,但是排副可沒這麼好心,凹了最後五個還沒被領走的大陸漁工留下來,叫他們收完垃圾才准回船上。



之後的日子,我被調回花蓮的大隊部做業務,自此遠離台東新港港邊與大陸漁工的生活,只有偶爾在大陸漁工每月大清點時才會再回到新港。日復一日的過去,熬過夏天、秋天後,冬季來臨就是我退伍的日子。退伍前把握住某次去新港的機會,跑到港區跟幾位熟識的大陸漁工話別,畢竟他們跟我也差不多聊了五個多月。



當時是2007年一月中,再過一個月左右就是農曆新年,這些漁工也將結束長達十一個月的雇期、陸續搭漁船回他們的大陸老家過年,並等待下一次來台灣的工作機會。



一位漁工拍拍我的肩牓說:「阿兵勾,你要回家了,再過一個月,我也要回家。」



我笑了笑,也拍拍他的肩膀說:「你也保重。」



退伍後,考完研究所的四五月時,我有時會騎車跑到北海岸去看海,並且在身為前海巡弟兄的堅持之下,每經過一個漁港、必定要繞進去晃個兩圈才滿足。偶爾也會在一些漁港中看到大陸漁工的蹤影,每看到他們,就不禁讓我回想起,那個待在台東海邊的時光,有一群來自對岸的討海人,在新港港區內粼粼的海波前,有時揮汗工作、有時快意飲酒、有時四處亂跑給我們到處驅趕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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